記憶之所繫(刊於明報10/9世紀版)
撰文:胡晴舫
石黑一雄的日本名字並不叫石黑一雄,而是カズオ・イシグロ。在日本,唯有本國人才能用漢字寫名字,外國名字則一律用片假名拼寫,以利日本人捕捉原語文的發音。「石黑一雄」這個名字因此僅存在於中文世界,只有我們中文讀者如此記住他。從這方面來看,中文世界創造了「石黑一雄」。即便是作家的名字,已經出現不同版本,日本讀者、英國讀者、中文讀者各自憑藉自己的情感,去認識石黑一雄。就像他的小說,所謂的真實,也許只能在記憶與現實之間的縫隙去尋找,而唯一的羅盤是人類情感的本能。
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五歲時隨父母由日本長崎移民英國,年輕想當音樂家,甚至自行灌錄了唱片,最終走上了寫作之路。1982年,28歲的他取得英國國籍,出版他第一本小說《群山淡景》。諾貝爾得獎之後,英國作家石黑一雄說,他看待世界的眼光一半是日本,來自他的父母,因為他第一個學習的語言是日文,在一個純粹日本家庭中長大,而一個人難免終生受自己父母的影響。
石黑一雄的小說時常有第一人稱的敘事者,而這位敘事者永遠不可靠。個人的記憶如此幽微曖昧,彷彿拿一盞微弱的燭火伸進時代的深處,試圖照亮一點細節,而這些被照亮了的時代細節卻依然模糊,往往經不起推敲,而那籠罩在搖晃燭光之中的人性氛圍卻已經呼之欲出。讓石黑一雄獲得全球盛名的小說《長日將盡》裡,管家史蒂芬即是不可靠敘事者的典型,拉拉雜雜漫談宅院的輝煌過去,裁切回憶的片段,避重就輕主子達林頓因為二戰時期支持納粹而遭到時代鄙棄,導致宅院的換手,也若無其事不斷提及另一名女管家如何能幹,她因為結婚而離職多麼可惜等等。他明明在說自己的事,卻從不直接說自己。現實中,人類的記憶本來唯心、也違心,揀選自己想要留住的,偽造對自己有利的,割捨自己亟欲遺棄的。說是選擇性的遺忘,更準確一點的說法是選擇性的記憶。而石黑一雄的角色們就這麼一直猶疑、徘徊,遲疑難行,掩飾、並抉擇何時記憶以及何時遺忘。
石黑一雄雖然時常以大時代為背景,但他對描寫時代卻缺乏興趣,他不像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會長篇累牘去描繪一場盛大的紐約盛宴,作為時代的見證,也不會像托爾斯泰去創造一場漫長的機智辯論,用以彰顯時代的困境,他也不是癡迷的時代戀物癖,在讀者面前鉅細靡遺地炫耀他四方搜集而來的歷史知識,他也不像雨果擅長描繪時代的驚濤駭浪,讀者一打開書頁便不由己身被捲進了書裡的時代風暴,因為寫作者石黑一雄以及他選擇的敘事者始終與自己的故事保持一定的距離,以至於讀者也不得不一路維持禮貌,安靜地聽他說故事,然而,他的小說偏偏沒什麼故事性,情節往往推進一半就停止了,或繞道其它旁枝,迷路在樹林之中,他也不似帕慕克般小說技巧高超,一個故事可以用一打以上的寫法、完全炫技地在讀者前搬演一人馬戲團,使讀者驚呼連連,石黑一雄無論寫什麼題材,都是相同的語氣,平淡而中性,乍聽之下,聽不出敘事者的背景以及性格,因為石黑一雄的角色說話不用片語,直接用動詞,而片語的使用方式是最容易一下子立即洩露角色的階級身份以及身處的時代。
就某方面來說,石黑一雄是一名無特定文化語境的作家,他的簡白風格與壓抑的情感,使得他輕易變成我們這個時代的代表,透過高科技,我們漫遊世界全境,任意穿梭時空,使用最簡單的語彙互相溝通,我們的記憶斷裂,卻又以神秘的方式串連成一圈只有我們自己明白其意義的閃亮珍珠,並變成我們的秘密護身符,陪伴我們在這個星球上寂寞地行走。生活中那些各式的淡淡遺憾,經過了時風年雨,累積成一座巍峨的高山,長滿了綠草高樹,不再有人記得底下埋藏了哀傷的白骨 ——偶而,非常偶然,我們自己不經意吐露。
我時常覺得閱讀石黑一雄的小說就像在美國奇幻小說家瑰恩筆下的機場,所有旅人來自不同次元,正在等待轉機,前方來了一名來歷不明的角色,先是簡短的日常問候,漫不經心的句子,慢慢,慢慢,隨著談話的無線性推演,跳接幾個話題之後,對方的輪廓才逐漸清晰浮現,喔,原來他五十四歲,喔,原來他活在那個時空,喔,原來他想去拜訪一位老朋友,噢,原來他一輩子都沒結婚,突然,你毫無心理準備之下,對方出其不意淚水潰堤了。於是你才明白,剛剛說出口的話只是用來隱藏一直不想說出口的話,所謂的記憶其實是一種遺忘的方式,之所以表現若無其事是為了深深埋藏失落的痛苦。當你終於自行拼湊出來對方的故事,其後,便是那股如海嘯捲浪而來的巨大無助感:關於生存,關於命運,關於自由意志,即使人竭盡一生做好本分,擦亮每扇窗子、洗淨每只杯子,以不打擾他人為最大目的,安靜過一份節制的生活,我們真的就會過上好一點的日子了嗎?我們就值得幸福了嗎?在次元轉換之際,也就是時代更迭之時,屬於我們個人的小小災難、小小哀愁、小小喜悅仍持續、劇烈地發生。
石黑一雄的作品中,我個人因此最喜歡科幻小說《別讓我走》。我以為那是小說家對社會本質所提出最直接的控訴。敘事者依然難以信賴,東說一點西說一點,平鋪直敘,直到最後一刻才顯露情感的本質。但這本小說裡,石黑一雄首度跳脫了國族寓言與個人記憶的時代漩渦,站在文化參照點的最高處,為讀者清楚指出人類社會體制的黑暗如何導致了生命本質的虛無,而記憶這件事就是愛,我們只愛我們的所憶,因為我們只憶我們的所愛,這仍不是什麼終極的救贖,甚至是無效的抵抗,卻是唯一維繫人類生命的能量。
#石黑一雄 #諾貝爾文學獎 #胡晴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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