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陪他一起回湖南，在六年前。
他的時間是靜止的、重複的，在這個家裡面。女兒們上學了、畢業了、戀愛了；妻子不停在煩惱不同時期的女兒，奔波著操心。就只有他像是活在一張照片裡面，右下方會有日期的那種照片。
年份是民國三十八年，他的想當年。
餐桌前面的想當年，我們會接著搖頭晃腦朗誦：「我來台灣，連顆滷蛋都沒見過。」中秋節的想當年，是他會說著一年接著一年，他在營區看著月亮掉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家在同一片月光底下。
也有很好笑的想當年。比如我的心不在焉的童年，跌倒啊車禍啊，被小男生推倒從天橋樓梯滾下來。他趕到醫院急診室找我，「踏馬的，想當年我打仗受的傷，都還沒妳多。」
然而就算是這些流連忘返，我仍然沒有想太多。就算他第一次偷偷從香港回湖南，回來以後像是對自己生氣，在房間裡被自己氣哭，我也沒有想太多。或許是因為我還是個孩子，不敢接受他的脆弱；也或許是後來我的世界都在外面，在外面破碎和丟臉，到家只能別過頭去不看他。
直到那一年氣喘吁吁地陪著他走山路，走到祖父母的墳。他很像同一個演員在不同的劇本，錯亂地看著本來講話像在喊話的他；忽然跪了下來，忽然痛哭失聲。原來他不是一直以來，都是我的爸爸；他曾經是個兒子。
也直到他前幾天看著我，像是被嚇到了。「妳四十歲了嗎？我離家的時候，妳祖母還沒四十歲。」「她以前說以後就靠我了，因為我從小就聰明；結果我來不及對她好，她就走了。」
他有點哽咽。
我想著還好有那一次的旅行，看到他讀過的學校、翻過的牆。因為後來的他忽然就倒了，我們在急診室簽下一張接一張的手術同意書，在候診室發抖以為就要失去他。他再也不可能遠行，我們都沒有膽子，看到他奄奄一息。
而在那個時候，香火已經在我的肚子裡。是的喔！四國遍路算什麼呢？香火還沒問世的時候就爬過南嶽了。祖父母都覺得我太多禮，我爸一次就帶了三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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