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那個一直都記得,而且被深深影響著的孩子嗎?】
很多長輩(甚至有些同輩)在提供一些明顯不尊重孩子的教養建議時,很習慣把「哎呀小孩一下就忘了」或是「小孩根本還不懂啦」掛在嘴邊。
我每次聽到這幾句話我就起肚爛,因為我就記得。而且我花了很多年才明白,那些大人覺得「小孩子沒關係啦」的應對方式,對我造成的影響,不只是「我不高興」而已。
大約四歲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搬出阿嬤家自己住。我對新家其中一個清晰的記憶,是每天早上在陽光普照的大房間醒來,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在家,瞬間瘋狂大哭。
那時我有上幼稚園,也有印象放學之後有陪讀姊姊來帶我。所以合理的推測是,有人會來帶我去上學,但是這個人到達我家的時間,比我母親出門上班的時間晚一些,母親認為反正我還在睡很安全,就安靜出門,讓來帶我上學的人把我叫醒。(我不記得是誰來帶我,而爸爸的上班地點遠,更早以前就離開了。)
我還記得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被「丟下」時,心裡非常憤怒。大哭大叫手腳瘋狂踢打,但是家裡沒有人,再怎麼激烈表達也沒人知道。我也還不會看時間,天曉得到底抓狂了多久。也許沒有真的很久,至少在來帶我上學的人進家門以前就結束了,因為我沒有被任何人安撫的記憶,也沒有大人提過他們知情。我還記得邊哭邊打床鋪的時候,一直告訴自己:「等大人下班回來,我要對他們吼叫!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有多壞!!!」
很遺憾的是,孩子確實很快就忘記了。出門上了學,唱唱跳跳吃完點心,回到家睡午覺,看個電視或是玩個玩具,等到爸媽回到家的時候,早上的事情根本就被拋到天際去了。一直要等到隔天早上醒來,又發現自己被獨留在大得可怕的屋子裡,才一邊尖叫一邊氣大人為什麼這麼壞,一邊也氣自己為什麼這麼笨,錯過「讓大人知道他們很壞」的機會。
我曾經嘗試用自己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我在崩潰之後的冷靜期想到,只要我早點起床,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醒來的時候還會有人,我可以跟媽媽或是爸爸說再見,甚至有機會可以跟他們吃早餐。然而,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做到聽見媽媽把門關上的那一聲「喀喳」的瞬間從床上跳起來,衝向玄關,最後用力拍打又冷又硬的鐵門崩潰大哭。
不知是大人後來有了不同的安排,還是我逐漸「習慣」了這種場面,總之我的分離焦慮,在無人知曉其存在的狀況下默默消失了。
既然我清楚記得這個經驗,我當然一向反對「偷偷溜走」的處理方式,因為小孩就不喜歡啊,就算之後情緒會緩和下來,但是為什麼要刻意讓孩子經歷那種崩潰?然而,後來發生一件事,才讓我明白當年的「被丟下」對我的影響,完全不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婚後的第一年,我們住得離傑克的老家非常近,就在同一個社區。傑克家的相處模式很習慣隨時招喚孩子來幫忙,例如「換個燈泡」,「搬一下家具」,「檢查一下印表機」,或者是「到菜市場接一下媽媽」等等。這個習慣在婚後並沒有改變,而傑克也因為距離很近,覺得「去去就回來」,所以時常接到電話就直接出門,而我會等到要找他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我是自己一個人在家裡。
老實說滿不是滋味的,但是我也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因為我確實也知道他不在家八成是去幫小忙了,要打電話質問他怎麼不說一聲也很奇怪,刻意要他每次離開都跟我報備好像又小題大做。我就這樣覺得心裡不舒服,但是沒有強烈施壓要求改變現狀。
某個週末吃過午餐,也許因為天氣涼爽,一陣倦意襲來,我就跑到房間去睡起午覺了。醒來的時候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整個家異常寂靜。我喊了傑克幾聲,沒有回應。我莫名緊張起來,傳了訊息問「你在哪裡」,沒有回應。我打電話過去,語音信箱,再打,語音信箱,再繼續打,語音信箱。我跳下床檢查了家裡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房間,在確定家裡真的只剩下我的那一刻,我的心裡突然承受不住,有什麼東西整批整批的垮下來。
我突然湧起想要毀滅什麼東西的衝動,奔回房間,把櫃子上所有的東西都掃下來,把抽屜拉出來,東西全部倒在地上,到衣櫃去把衣架上的衣服扯下來丟在床上和地上,最後把自己鎖在浴室裡面尖叫和大哭。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失控過,我一向是一個冷靜的人,就算在盛怒的時候我都可以維持穩定的態度和音量。傑克踏進房間時當然被嚇傻了,他拼命敲著廁所的門問我到底怎麼了,要我出來,而我在裡面不斷地尖叫:「你是壞人!!!你是非常非常非常壞的壞人!!!」
當我聽見自己到底在喊什麼的時候,我醒悟過來。我不再尖叫了,但是眼淚開始不停地流。我把鎖住的門打開,走出去,對著一臉急瘋的傑克說:「沒有人在家,都沒有人在家,為什麼沒有人覺得需要告訴我?覺得需要跟我說再見???」說完,我跪在地上像一個孩子一樣大哭。
當年的那件事我跟傑克說過不少次了,但是一直到那天,我才明白那個經驗,其實硬生生在我的心裡鑿出一個洞,只是因為事隔多年,洞口被掩蓋掉了。直到出現一個極度相似的情境,才被一腳踩穿,流出裡面的膿血。
原來多年以來,我一直自豪自己「用電子錶的鬧鐘就可以被叫醒」,並不是因為我擁有過人的聽力,而是一個後遺症。在那之後我再也無法容許自己完全睡著,一定會保留一部分的自己,留意「重要」的聲音。
那個下午,在我像個幼童一樣一邊哭一邊大罵「所有的大人都是壞人」之下,逐漸恢復平靜。我們一邊繼續聊著當年那件事的細節,一邊把爆炸的房間恢復原狀。很奇妙的是,在那天過後,我就不再介意傑克的「不告而別」了。
為什麼?
傑克認為,我不再因為這件事情抓狂,是因為那之後他盡了全力做到「報備」這件事。我非常肯定他這方的努力,但是我很清楚他真正幫助到我的地方,是在我崩潰的當下,沒有做出多餘的干預,就只是跟著我在現場,讓我不斷的哭,不斷發洩,不斷說話,直到那些當年希望被人聽見的聲音都被傳達出來為止。
講了這麼多,到底是要說什麼呢?
第一個,我只是想要分享我自己其中一個經驗,來反駁「沒關係」和「孩子不記得」這件事。
第二個,原來,能夠平靜地跟別人轉述某個經驗,不代表這個經驗已經不會觸動我了,有時可能表示有很可怕的東西藏在後面,我一直沒有去看。
第三個,如果整個傷口被掀開來,也許被伴侶,也許被孩子,真的非常可怕,但是其實是好轉的契機。我自己的經驗是,找一個信任的,願意安靜聆聽的人好好聊聊,或者是跟自己聊聊,平靜會慢慢地回來的。那之後,我們會有機會自由,真正避免用相同的方式對待孩子。
以上,寫給有類似經歷的你。
點陣印表機架 在 新思惟國際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因為我一直很在意小孩的數位科技使用能力,包括搜尋與找資料,經過之前的 Pokémon GO、廣島原子彈教案、以 Google Maps 做為知識地圖的訓練,小孩漸漸知道網路的強大。或許讓他們逐漸成為 #數位資訊的創造者,也該是時候了。」(蔡依橙)
😺 與其培養才藝,更重要的是培養恆毅力。
如果你的專長不同,當然不用跟我一樣教小孩寫「部落格」,但你還是可以從自己的興趣與專長中,找一個東西,具有你「能協助、能鼓勵、能評價」的特色,陪孩子快樂的走過一段時間。
😺 「用說的」比「用寫的」容易
.小一兒子用 #語音輸入 寫好作文後,抄到稿紙上,原來大腦思緒已超過手寫能力甚多,靠數位科技釋放。🎥(https://youtu.be/i-q-udnM3Wc)
如果我們跟過去一樣,要他先拿出紙跟筆,試著打草稿,用寫的來思考,先不要說「作文」,這種速度的寫字,連「造句」都有困難。要不是靠著 iPad、語音輸入法、部落格、印表機,協助大腦釋放出這樣的能量,我們可能還認為「小孩子 #字都不會寫,寫什麼作文?」
另一個讓小孩討厭作文、不想寫、持續逃避的原因,也和手寫有關。因為學校都要求寫在稿紙上,我們都曾經歷過,如果老師或爸媽覺得一句話寫得不好,要我們修改,只要「字數不完全一樣」,為了補一句話進去,你就必須一直擦到段落結束處,全部重寫。(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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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語表達順便練好了
因為他們都是用語音輸入法,平常練習的知識輸出,就是講給 iPad 聽,由機器辨識並打成字。這個過程,也已經自然的鍛鍊了「把事情說清楚」的能力,只是由講給 iPad 聽,變成講給觀眾聽。
✅ 培養毅力,學會解決問題。
因為堅持兩年,我們才會看見一件事情的各種面向,孩子一定會遇到瓶頸、困境,也必須去尋求突破的方式。在親自經歷了突破之後,這樣的經驗就能內化,遇到下次更高層次的瓶頸與困境,也就自然能完成更高層次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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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兩個孩子每天都會問「今天要寫什麼?」現在的他們,懂得提前想主題,提前思考要配什麼圖,白天遇到了有趣的事,也會主動說「今天我想寫這個」。
一開始兩個孩子寫出來的都是流水帳,但畢竟是他們的作品,也不好意思叫他們重寫。寫了一陣子,他們自己也感覺到流水帳沒什麼意思後,就會主動加進自己的感受,以及形成這些感受的原因。
一個部落格,讓他們擁有自己的工具、自己的舞台,進而形成自己的節奏、自己的想法,我覺得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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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一千零一夜 - 建築師 |
在巴黎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什麼樣的人都有,他們可能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讓你誤以為是法國人,但其實跟你我一樣都是遊客、移民,或是移民後代。大家各自有著自己背後的文化和價值觀,因而造就了各種不同面向的巴黎。
在這裡我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發生著千奇百怪的事,慢慢道來,是另一個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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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辦公室,位在巴黎既羅浮宮之後,觀光客最多的地方,那就是蒙馬特聖心堂的山腳下。從辦公室出來,一年四季都會遇到拿著地圖尋找聖心堂的觀光客問路。其實我們想去的地方就在眼前,但我們卻迷失方向找不到。
這一帶有很多特色小店,還有巴黎的永樂市場(布市),還有很多藏身在大門後的藝術家、建築師、設計師或各種創意人的工作室。這裡與非洲區只有一街之隔,是非常生氣蓬勃,又有人覺得混亂的一區。
我們辦公室所在的這一片建築群,前身是電影工廠和製片公司。這一大片的土地都是同一個房東的。推開一道鐵門,三進的院落,一樓都是辦公室,二樓以上是住家。看似平凡的小院落裡,有設計公司、影片製作公司、建築師事務所、室內設計公司、平面設計公司、裁縫⋯等。這些因房東吝嗇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裡,每年源源不絕的產出各種書籍裝幀、商業空間設計、展覽、影片⋯等,甚至瑪丹娜的MV,是一個臥虎藏龍的地方。
我們在這裡落腳已經十多年,從剛開始和其他創作者分租一間辦公室,到後來我們將辦公室前後二間全部租下,成為唯一橫跨前後二進院落的工作室。
法國地裡位置偏北,所以大家租房買房時都著重天然的採光照明。我們也將辦公室的重心移到光線較佳、鄰近前院的空間,面向後院較陰暗的辦公室就拿來做倉儲空間。但由於前院是鐵捲門,我們出入還是得走第二進院落的後門。
公司平日裡只有我和外子兩人,在巴黎市中心用這麼大的工作室似乎有些奢侈,但我們因為工作的需求,偶爾會有合作對象來訪,又需要接待客戶和儲存空間,就想辦法維持公司的穩定營運而不出租另一半的空間。
巴黎這種聚落式的建築群體,就像北京的胡同弄堂或以前台灣的眷村一樣,鄰居發生點什麼事,大家彼此都會知道。不過這種情況並不是因為鄰居關係好而一傳十、十傳百,而是巴黎老房子隔音差,還有行動電話在室內收訊太差,大家一接到電話就在院子裡講,所以一不小心就什麼都知道了。
比如說我們後院那間辦公室,它對面的二間辦公室這十多年來換了好幾次房客。先是一對做時尚刊物的夫妻,後來太太離開了剩下先生,先生就自己做了一個線上婚姻顧問網站。後來這位先生也無法獨立負擔二間辦公室的房租,就將一邊租給二位建築師。後來這位婚姻顧問先生退租之後又換了一個平面設計工作室。平面設計工作室覺得這個工作空間過於挑高,冬天開暖氣都不容易取暖,去年暑假又換手給一個年輕建築師,最後這個年輕建築師將另一半,另外二位建築師的辦公室也租下,最後二個空間又合併在一起。
這個院落裡的房客大概就是這樣,來來去去,房客變二房東又變房客,最後只剩下我們和第三進院落的製片公司還存在著,我們看著他們的男孩兒長大,他們也看著我們的女孩兒長大。
剛剛說到後院辦公室的對門,去年搬來的那位年輕建築師在還未搬來之前,就大張旗鼓的幫房東翻修了房子,從裡到外埋管線、刷油漆、鋪地毯,做了一整個暑假的工程。他原先只租下一間辦公室,因此工人刷漆的時候,就只刷了他那間辦公室的外牆。這局部新刷的外牆,為原先破舊的院落帶來了朝氣,卻也更顯示出旁邊二側的破舊不堪。於是左邊的裁縫太太向工人要了點油漆自己刷新,右邊的建築師也同樣效仿刷漆。
工人們做工,我卻從未見過這位建築師,只有我另一半見過,因為他向我先生借我們放在後院的椅子。這位建築師借椅子的原因,是為了能夠在他施工中的辦公室講電話,他用完就將我們的椅子鎖在他的辦公室裡。他們後來一整週都沒有裝修,我們的椅子就鎖在他辦公室裡一週。
完工後去年秋天他們搬進來了,是一位很年輕的建築師老闆,穿著十分乾淨而不苟言笑,還有他的三四位面無表情的員工。他們的辦公室修繕地耳目一新,還在大門口和院內掛上公司招牌。我好奇的上網看了一下這間公司,原來是從巴黎富人區16區搬來的事務所,看似和前合夥人拆夥後才淪落到我們蒙馬特這種窮困潦倒的聚落。而我們新鄰居最大的特色就是:見到人不會打招呼。
回想我剛搬到巴黎時,還不知道在院落裡、樓梯間見人要打招呼說繃啾,有一次被一位老太太鄰居「狠狠地」糾正,說見到鄰居說繃啾是基本禮貌,後來我也就慢慢懂了。有小孩之後就更要教小孩禮貌,見人打招呼說繃啾就更不可少。
不過這個世界並不是我們所想的那麼簡單,也不是所有的法國人都這麼有禮貌,都見到人會打招呼說繃啾。就算是一群等在學校門口接孩子的家長都不一定會互相打招呼,就不用指望鄰居要有禮貌了。這些年我們就會打招呼的就打招呼,不會打招呼的就彼此當隱形人。
只是,我們對門的建築師不但不會打招呼,一整個暑假和秋天的中午還使用我們放在後院的桌椅用餐。就算我在中午從後門進入辦公室,他們坐在我們的桌椅上吃飯,不到一公尺的距離,也不會打招呼。
同樣的,我們前院後院的辦公室外也放有戶外用桌椅和植栽,常常有陌生人坐下歇腳聊天,晚上還有鄰居乘涼聊天。因為我和外子兩人都不是小氣的人,也就不太跟他們計較,也沒想過把戶外用的桌椅收進辦公室。
除了我們的桌椅,某天早上對門的裁縫太太很不高興的一邊碎念一邊撿著她花盆裡的煙蒂,看來建築師事務所加班一夜的人,把她的花盆當煙灰缸使用。裁縫太太抱怨過後,我們戶外的桌椅上就出現了一個煙灰缸,煙灰缸裡永遠滿滿的煙蒂。
新搬來的鄰居這麼難相處,今年的暑假第二進的院落裡又搬來了另一個建築師事務所,就在我們後院辦公室的隔壁。他們有著原始動物畫地盤的特性,很快在建築中庭裡放了二個無敵大的盆栽,隔開了屬於他們的場域。然後他們在自己的場域中放了桌椅,暑假的時候就在庭院裡工作。這真是太酷了,一邊工作還可以一邊曬太陽。某天早上十點多,樓上鄰居放了個音樂不合他們的意,院落裡工作的建築師們馬上朝著樓上的鄰居破口大罵,要對方把音樂關掉。當然,他們也是一群和左鄰右舍見了面不會打招呼的人。
剛開始遇到這種不會打招呼的人,我常常會想:「是不是因為我是亞洲人?」後來發現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有一種人就是這樣,不是因為我是亞洲人,而是他們只和他們覺得有利益關係,或他們覺得該打招呼的人打招呼。那麼以前我不是被鄰居老奶奶白罵了嗎?不,在法國做人的基本原則還是要有禮貌打招呼的,依自己喜好而選擇說您好的,是錯誤的。
在戶外工作的建築師們每天過著他們很酷的生活,在院子裡工作、開會、吃飯、曬太陽,當然也不忘叫上他們的朋友,晚上也順便開個趴,打算整個暑假就很酷的在院子裡度過。
我們主要的辦公室鄰近前院,是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地方。幾年前當我們在前院放戶外用桌椅時,住在前院的管理員就用她的盆栽們將桌椅圍了一圈,左右鄰居們就常常在此乘涼聊天。而我的辦公桌在窗戶旁,因此工作中常常有牆腳閒話可聽。這天,樓上的住戶們憤怒的向管理員表示後院的建築師們每天都在院子裡開趴,搞得大家沒辦法睡覺。管理員也在抱怨,他們將一個地址分租給很多人,她每天都收到很多新名字的郵件。
一個暑假,鄰居們的氣氛就是這樣一觸即發,原本相安無事的院落,變成隨時可能開戰對罵的緊張關係。某次我從後門進辦公室時,後院對門的事務所年輕老闆正和他的女員工有說有笑的在我們的桌椅上吃飯時(當然看到我開門還是一個不打招呼),樓上鄰居衝下樓來要他們說話小聲點,雙方就吵了起來。此時正是同一個院落裡,另一群每天開趴的建築師們被樓上住戶厭惡至極點的時刻,對門的年輕老闆正好撞在大家憤怒的槍口上。
被人家說:「說話小聲點!」我們通常會禮貌的會說聲抱歉,然後降低自己的音量。但這位年輕的老闆卻是振振有詞的和樓上鄰居吵架,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錯。今年的暑假,劍拔弩張的過到一半,後院的建築師們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了。
相較於另一群在院子裡曬太陽工作的建築師,我們對門的建築師事務所則是小公司大機器。新裝修的辦公室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裝修的好不好看?那就不用說了,能把這種有味道的老房子裝修成新式大樓的日光燈管辦公空間,這種功力沒有一點僵化的腦子是做不到的。
這樣的辦公空間配上一個戴著眼鏡不苟言笑、穿著筆挺襯衫和乾淨羊毛衫的老闆,從外表上看來,是一個好學生誤闖放牛班的樣子。而這間公司的員工不像老闆,是「偶爾」會打招呼的人,不過他們還是面無表情上下班,不像是活著的人。
我常常和外子工作到一半,在休息時打開後門喝杯咖啡,看到對門的員工們每天從早到晚就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穩如泰山、一動也不動,彼此間也不會說話,一整天就是沒有表情的盯著電腦螢幕,不太像是做設計的人。不過這一切都不干我們的事,大家各過各的就好。
週五的下午,因為罷工塞車,外子四點就離開辦公室去接女兒放學。他們在車陣中塞到六點多鐘,我也結束工作離開辦公室。我從後門出來,發現我們後門的牆邊有一小座山的垃圾。是誰把垃圾丟在我們門口?我看了其中一個廢棄大紙箱,是大型雷射印表機的墨水夾紙箱,原來是對門建築師。
我敲了敲他們的門,一個員工出來開門。我說:「您好,請問那堆垃圾是你們的嗎?」對方轉頭問老闆:「安湍,那些垃圾你要怎麼辦?」另一個房間傳來我聽不清楚的回答,眼前的人接著回覆我說:「我們一會兒就會拿去丟了。」
得到這樣的答案我感到非常不滿意,看著一堆的垃圾,要是被我那個性格暴躁的另一半看到,他應該會去找對門的建築師吵架,我得在他接孩子回來之前處理好這件事,以免他和鄰居鬧翻。我去找了管理員,管理員剛好不在,平日裡幫她工作的兒子跟我一起到後進的院落看那一座小山的垃圾。管理員的兒子搖搖頭說:「我真是受夠這些建築師,他們為什麼不放在自己門前?」
是啊,空曠多院落,他們的門前比我們還寬敞,這種自己門前整潔乾淨,別人家是垃圾場的態度我不欣賞。我再次敲門,請對方立刻將垃圾移開。此時那位年輕老闆氣急敗壞的衝出來,開頭就罵:「這位女士,我們相識一年多,您從來不和我打招呼,您現在一來就是和我說垃圾的問題,您這樣非常不對!」
法文有一句俚語是「混蛋就是自以為什麼都能做的人」,大概就是在形容這位年輕老闆。
我這幾週來因為女兒學校家長代表的關係,讓我從原本一直還是學生心態的害羞,瞬間蛻變為就算面對我最怕的「學校」、「老師」和「家長」都得要淡定又堅定的態度。此外和那些無比雞歪又機車的家長過招,也讓我不得不瞬間變成一位爭取自己利益的女王蜂,這幾週完全處在一個沒在怕硬碰硬的狀態。聽到對方這麼說,我當然也不甘示弱的迎擊:「我是會打招呼的,不過是和您的同事。不打招呼的是您!用我們的桌椅也不打招呼。您的垃圾麻煩放在自家門前,我們辦公室的門口不是您的垃圾場!」
說完我就和管理員的兒子離開,剛好在前院遇到買菜回來的管理員,我們就在說剛剛發生的事。此時,年輕的建築師老闆自己提著垃圾出來,看到我在和管理員說話就破口大罵:「因為垃圾這種小事妳也要跟管理員說,妳這個瘋子!妳是瘋子!」管理員和她的兒子同時回應他:「是您自己的問題,把自己的垃圾丟別人門前!」這位年輕老闆一路念念有詞忿忿地去大門口丟垃圾,回來的時候還想繼續對我怒吼,卻被管理員的兒子「嚇!」的一聲狂吼回去,好學生突然嚇到,以為會被揍然後憤憤的閉嘴走人。
對於這種狂吼亂咬的瘋子,大家都知道我回應的態度,就像在「巴黎一千零一夜」的M媽對我狂吼時一樣。我沒有必要因為對方的狂吼失態,而把自己也降低成那樣的水準一起潑婦罵街。經過我短暫而又豐富的人生經歷,我知道這樣的人一定有他自身的問題,而時間會慢慢的證明一切。
喔,這個故事的後記,是我那位去接小孩放學的另一半。原來他四點多出門時就看到這一座山了,只是他怕接孩子遲到而沒有處理。當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正是瘋子建築師對我狂吼的時候,我另一半聽到吵架的聲音,居然在電話中說:「我們不要理那些建築師就好。」好像擔心我會把對方生吞活剝吃掉的勸架語氣,對此我早已經習慣,我另一半是標準「小孩打架先罵自己孩子」的個性。對孩子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什麼事情都是我們不對在先。像我另一半這種人在法文裡也有個形容詞,叫faux cool,就是看起來很隨意很酷,但事實並不是,看他對女兒的要求便知。
如同「巴黎一千零一夜」的開頭,這裡有著形形色色的人,有人道貌岸然,也有人衣冠禽獸,很多美好的外表下其實藏著虎狼之心。當然,也不是穿著體面,行為舉止就會得宜。我原本只是在藝文圈的同溫層內,往來的是許多好奇心強而思想自由的創作者,或博物館美術館裡的專家學者。現在因為女兒學校的關係,必需走出同溫層跟這些虎狼之輩交手。我如何在短短的幾週迅速蛻變為女王蜂?法國中學第一學期已經結束,歡迎大家明天同一時間準時收看「巴黎一千零一夜 - 女王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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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透天厝前,對著生鏽的鐵門發楞。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對了,我是來工作的。標到法拍屋的業主委託我來進行清潔──前屋主遺留許多家具
及垃圾,現場還有異味,看樣子可能養了不少老鼠,以及其他讓人不想面對的生物。
我從口袋掏出鑰匙,插入鐵捲門上的鑰匙孔。冷風拂過,帶來陣陣乳白色的霧氣。
現在是冬天?還是春天?不管是什麼季節,這霧都大得離譜。我回過頭,望見濃厚的
霧氣在遠處浮動,太陽快要下山了,黑暗已經蟄伏在街角,即將吞噬微弱的天光。
我轉動鑰匙,拉開鐵捲門,一股混合著灰塵和黴菌的腐朽氣味撲面而來,當中摻雜著
一絲甜臭,對於幹我這行的人來說,這氣味再熟悉不過。希望只是老鼠或貓,如果是太大
隻的狗,那就不好清理了……
我轉過頭,想吆喝同事進屋,卻連個鬼影子也沒看見。怎麼回事?人都跑哪裡去了?
啊,因為我今天是先來探勘的,沒錯吧?只是先來看看狀況,回去再烙人攢傢伙來。
我走回屋子,在入口處看見電燈開關,順手按了幾下,燈沒亮。前屋主大概跑路了,
當然不可能繳電費,這要回報給業主知道,不然之後怎麼打掃啊。我從腰間的工具包拿出
手電筒,開關一按下去,令人安心的白熾光線照亮屋內一角。
「嗚哇!」旋過身的瞬間,我嚇得差點原地摔一跤。我背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
人,如果不是手電筒映照出他的影子,我根本不會發現背後有人!
「……你是屋主嗎?」對方聲音冷冷的,眼神也跟他的聲音一樣冷。公務員,這是我
對他的第一印象,他就像是從刻板印象裡走出來的那種公務員,看起來白白淨淨的,戴著
副銀框眼鏡,穿著整齊而古板,說話聲調跟他的生活一樣無趣。
「嚇死我了!你誰啊,什麼時候來的?」
公務員掏出一張名片,遞到我面前。OO市政府社會局,社會工作師,杜醒之。社工是
吧?社工來剛點交的法拍屋幹什麼?
我也遞出自己的名片,這是社會人應有的禮節。
「清潔公司?」姓杜的社工挑起一邊眉毛,打量我的名片。「可以請你聯絡屋主嗎?
」
「你是說哪一任屋主?標下法拍屋的那個,還是已經跑路的那個?」我沒好氣地反問
。
姓杜的沉默片刻,大概他這個時候才意識到,這間屋子看上去實在不像是有人住的樣
子。
「那我問你,你有看到屋裡有小孩子的東西嗎?」
小孩子?我皺起眉。
「我才剛到,什麼都來不及檢查就被你嚇一跳。你問這個幹什麼?」
姓杜的抿抿嘴,似乎在琢磨什麼。下一秒,他搶過我手中的手電筒,逕直往屋子裡頭
走。
「喂喂喂,你幹嘛?手電筒還我!」我趕緊追上去。姓杜的不理我,邊大步跨向前邊
用手電筒四處掃射。屋裡一片凌亂,破舊的沙發上東一個泡麵碗,西一個啤酒罐,角落幾
個黑色的大垃圾袋發出惡臭,除了盤旋的蒼蠅外,還能看到幾隻肥滿的蛆蟲在黏答答的地
板上蠕動。慘了,看來這回的案子不好搞定啊。
姓杜的越過客廳,打開通往廚房的門。跟客廳相比,廚房倒是乾淨多了,除了冰箱、
瓦斯爐等基本廚具外,只有積滿灰塵的鍋子孤零零地掛在牆上,置物架上沒啥家電或雜物
,看來前任屋主很少開伙。
儘管如此,那股子甜臭味卻變濃了,大概是冰箱裡的食物腐敗了吧。
「這家人要是有小孩的話,廚房不會只有這些東西,你是不是搞錯了?」我朝姓杜的
伸出手,意思是:手電筒還我。我大概猜得到一個社工跑來法拍屋找小孩幹嘛,但這不關
我的事好嗎?
姓杜的瞥了我一眼,手電筒燈光短暫地從我臉上劃過,最後停留在一扇門上。那是扇
位於樓梯底下的小門,一般來說,這種畸零空間通常是拿來當儲藏室或洗手間用的,我不
認為姓杜的能從那裡找到什麼──
姓杜的打開門,在飛舞著細小灰塵的微光中,我看見一雙小腳。
「宣宣?」姓杜的彎下腰,朝門裡頭伸出手。「是宣宣嗎?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我屏住呼吸,直到門裡頭那雙小腳動了一下,才鬆了好大一口氣。真的有小孩子,而
且是活的小孩子!
「宣宣,你可以出來嗎?」姓杜的柔聲勸道。「不用怕,是你媽媽拜託哥哥來接你的
。」
小腳的主人猶豫片刻,緩緩走進燈光下。那是個小男孩,頭髮理得跟狗啃似的,身上
罩著過大的T恤,沒穿鞋子,乾瘦的臉蛋上一雙黑眼睛大得嚇人。
「你在這裡多久了?怎麼那些人點交的時候都沒有發現你在這裡?」
小男孩肩膀縮了縮,往後退了一步,看樣子是被我嚇到了。姓杜的橫了我一眼,轉過頭
好聲好氣地安撫:
「宣宣別怕,這個叔叔是我的朋友。」
「等一下,為什麼你是哥哥,我卻是叔叔?」我抗議,姓杜的不理我。
「宣宣,你知道你一個人躲在這裡多久了嗎?」
宣宣搖頭。
「你有吃東西嗎?」
宣宣低下頭,雙手開始玩弄T恤下擺。
「喂,」姓杜的回過頭,「你身上有吃的嗎?」
我一愣,「吃的?我找找……」
我摸了摸口袋,又翻找工具包,當然什麼都沒找著。這什麼時代啊,需要吃的喝的,
去巷口超商買不就好了嗎?
我比了個手勢,意思是我去去就回。我穿過客廳跑回大門,鐵捲門不知何時已經拉下
,我試著把門往上推,鐵捲門卻文風不動。怎麼搞的,我剛才有鎖門嗎?我拿出鑰匙插進
鑰匙孔,竟然轉不動!
我試了半天,門打不開就是打不開。是誰在惡作劇嗎?沒道理剛才還能開的門忽然就
打不開了吧!我只好掏出手機,打算聯絡同事來救援。
才一打開手機我就傻眼了,沒訊號?真的假的?這也太扯了吧!
天色完全黑了,屋裡變得伸手不見五指,霧氣從投信口飄了進來,屋裡瀰漫著蕭瑟寒
意。我索性用手機的手電筒當作光源,跑上二樓檢查窗戶,可惜每扇窗子都加裝了鐵窗,
我想跳窗出去也沒辦法。我只好訕訕地走回廚房,對殷殷期盼我歸來的一大一小道歉。
「手機沒訊號?」姓杜的也拿出自己的手機來確認。他臉色沒變,卻什麼也沒說,便
將手機收回口袋。「那後門呢?這間房子有後門吧?」
「這間廚房就是用後院加蓋起來的,你說呢?」我無奈地回答。
姓杜的嘆了口氣,「沒辦法了,先吃這個吧。」
他扔了包東西給我,我接起來一看,是一包乾麵條。
「我剛才在櫃子裡找到的,應該還能吃吧?」
我打開包裝聞了聞,沒有霉味,應該是還能吃啦,但是要煮麵?沒有其他材料,煮出
來能吃嗎?我轉過頭,看見宣宣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瘦巴巴的腿上,膝蓋骨突出得令人心
疼。我想到我姊的小孩,大概跟宣宣差不多年紀吧?壯得跟頭牛似的,做爸媽的怎麼可能
捨得讓孩子餓成這樣?
「你煮麵,我去客廳清理個位子出來,搞不好我們今天得在這裡過夜。」姓杜的交代
完,拉著宣宣的手走出廚房。
好吧,看在小孩子的份上,我就不跟這個公務員計較了。我把鍋子拿來刷洗(好在水塔
還有水),又把廚房翻找一遍,總算找到一包已經結塊的鹽巴;我把水煮開,麵條下鍋煮軟
,再撒點鹽,這就是我們三個今天的晚餐了。
當我端著整鍋清湯麵來到客廳的時候,姓杜的已經把客廳整理得稍微像樣一點,只可
惜那股臭味還是如附骨之蛆般在空氣中浮動,好在聞久了鼻子已經麻痺了。姓杜的拿出三
雙免洗筷,大概也是從從這滿屋子的垃圾堆裡翻出來的,這個節骨眼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讓小孩子吃飯先。
「等等,」姓杜的拆開免洗筷。「我先嚐嚐看能不能吃。」
不愧是社工,還懂得幫小孩子試毒。
「嗯,」姓杜的皺起眉頭。「吃是可以吃啦……但是好難吃。」
幹,誰叫你試味道啦!最好是白開水加鹽巴煮麵會好吃!
「宣宣來,雖然這個叔叔煮的麵條不好吃,但你還是加減吃一點,好不好?」姓杜的
夾起麵條吹涼後,送到宣宣面前。宣宣遲疑了會兒,張口咬下,愈咬愈起勁,沒兩下就把
一筷子麵條稀哩呼嚕吃光了。看到這情景,我也不好意思嗆回去了。
姓杜的又餵了幾口,宣宣忽然閉上嘴,不吃了。
「怎麼了,你已經吃飽了嗎?」
宣宣低下頭,整個人縮在一塊兒。
「你才吃那幾口,怎麼會飽?」我忍不住插嘴。宣宣似乎又被我嚇到,肩膀抖了好大
一下。姓杜的瞪了我一眼,轉向宣宣,柔聲問:
「你是不是怕我們兩個不夠吃?」
宣宣緩緩點了點頭。可惡,我一個大男人,心都揪在一起了!
「呃,那個,我忘了講,我來之前就吃過晚餐了!」我趕緊把場面圓回來。開玩笑,
誰會跟小孩子搶東西吃啊!
「對啊,宣宣,我們兩個都吃過了,所以你盡量吃,不用擔心。」姓杜的跟我一搭一
唱,總算哄得宣宣願意繼續吃麵了。
宣宣吃完麵後,我捧著鍋子回廚房刷洗,姓杜的悄悄摸了進來。
「喂,清潔公司的。」
「我有名有姓好嗎?又不是沒有給你名片!」
姓杜的完全無視我,自顧自地說:
「你沒有覺得怪怪的嗎?」
「哪裡怪?」
「打不開的門,沒有訊號的手機。」姓杜的拿出他的手機,在我面前展示。「我剛才
試著撥了緊急電話,還是打不通,這沒道理。」
我的心往下沉。姓杜的說的沒錯,只要靜下來仔細思考,就會發現這整件事都透著一
層詭異的氣息。最重要的是,為什麼來點交法拍屋的時候,沒人發現宣宣就躲在樓梯下的
小門後面?
「唔……」姓杜的身子忽然搖晃了一下,我趕緊扶住他的肩膀。
「你幹嘛,餓昏了嗎?」
「不、不對……」姓杜的用力抓住我的臂膀,掙扎著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
找宣宣嗎?因為他已經到了該上小學的年紀,但是、但是他沒去註冊,左右鄰居說,宣宣
很久以前就搬回去跟他媽媽住了……」
「什麼?」我愣住。如果宣宣已經搬走,那現在在這裡的又是誰?
「你聽我說,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姓杜的閉上眼,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糟
糕,會不會剛才的麵條真的有毒?
姓杜的顫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當他把手抽回來的時候,我倒吸了一
口涼氣。
黏稠的,鮮紅色的,液體。
「宣宣他……拜託你……」
姓杜的身子一軟,整個人往下倒。我趕緊抱住他,小心翼翼地讓他躺在地上。
他還有呼吸。我不是醫生也不是護理師,但我知道,情況不妙。
我衝回客廳,宣宣蜷縮在髒兮兮的沙發上,看見我大步走來,整個人抱住膝蓋,縮得
更小了。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吧?」
宣宣不敢看我,把臉埋進膝蓋。
「那傢伙快要死了,你知道嗎?那個大哥哥!如果你知道的話,就幫幫他!」
宣宣蓋住自己的耳朵,從膝蓋間發出嗚咽。這個時候,我感覺到了,一陣陣的頭暈、
耳鳴,逐漸轉變成劇烈的抽痛,朝我襲來。我咬牙抓住宣宣細瘦的手臂,逼他抬起頭來面
對我。
我看見的是一張驚恐、佈滿淚痕的小臉,眼角和嘴角殘留有淡淡的青紫瘀痕,顯示這
孩子可能不僅僅只是被遺棄。
抽痛變成持續不斷的劇痛,帶走我的力氣。不用摸我也知道,我腦袋上的傷口正在大
量失血,跟姓杜的一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知道,現在只剩下眼前這個無助的
孩子可以救我們了!
「聽我說,宣宣,」我艱難地嚥了口口水,眼睛幾乎快要閉上。「等我們從這裡出去
,叔叔帶你出去玩好不好?我們可以去遊樂園,去、去吃好吃的東西,還有……看電影…
…你在這裡很孤單對不對?我們會陪你的,你不用一個人了,好不好?來,我們、我們打
勾勾……」
眼前一片模糊。我耗盡最後一絲氣力勾起小指頭,顫抖著等待宣宣的回應。失去意識
前,我彷彿看見宣宣朝我伸出手,然後,然後……
睜開眼睛的瞬間,眼前一片鮮紅。我用力眨眼,這才擺脫黏在我眼皮上、已經乾涸的
血漬。
身體好笨重,頭頂陣陣撕裂般的痛,干擾我的知覺。我試著動了動手指,指尖盡是冰
涼、粗糙又黏呼呼的觸感,我花了點時間才發現自己正面朝下躺在地板上,拚命地喘氣。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宣宣呢?姓杜的社工呢?
我吃力地轉頭,想要尋找他們兩個的蹤跡。明晃晃的日光刺痛我的眼,強烈的反胃感
一波一波湧上來。我好不容易轉動僵硬的脖子,將持續劇痛的腦袋轉向另外一邊,就看見
我身旁不遠處有一大灘積水。
不對,不是積水。我努力集中焦距,總算在日光下看清楚,那是灘血,紅褐色的血!
姓杜的就躺在血泊裡,不知道有沒有呼吸,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我想要爬過去,但
是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
「喂,姓杜的……咳咳……杜醒之!」
我拚了老命喊出聲,但姓杜的一點反應也沒有。這下糟了,真的很糟,我們兩個會死
在這裡嗎?宣宣呢?宣宣怎麼辦?
對了,要報警……不知道手機訊號恢復了沒有,我必須報警……
我努力移動右手,想要去拿放在口袋裡的手機,然而手機不在我的口袋裡。是在我倒
下的時候摔飛出去了嗎?頭上傳來的疼痛感減輕了,反倒是暈眩感逐漸加重,我好想睡,
如果現在可以睡過去的話,那該有多輕鬆……可是不行,姓杜的,還有宣宣,他們都得靠
我……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動了。彷彿有人牽著我的手一般,帶領我觸摸到一個堅硬的物
體,是手機!
我咬緊牙根,握住手機。當我用顫抖的雙手按下119時,發現我的手腕上還殘留著冰冷
的觸感。
像是一隻小小的、冰涼的手,握著我的手腕的觸感。
再次醒來,我人已經躺在醫院裡了。
當我試著向醫生訴說發生在我身上稀奇古怪的遭遇,以及我滿腦子的混亂時,醫生只
是在平板電腦上草草寫了一大串字,轉頭對護理師吩咐些什麼,然後告訴我,外傷和腦震
盪都不算太嚴重,按照醫囑靜養就好。我吃了藥,又糊裡糊塗地睡了幾天,總算找到機會
問起姓杜的社工和宣宣。
「我看你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我請偵查隊的人來跟你談好了。」醫生這麼說完,就走
出病房。
偵查隊?刑警?我捲入什麼案件了嗎?我想起那個姓杜的還生死未卜,也不知道宣宣
有沒有人照顧,一顆心緊張得撲通撲通跳,差點驚動護理師過來檢查我的血壓。
過沒多久,一個滿頭亂髮、肚子微凸,看起來和藹可親的中年男子踏入我的病房。在
他開門的瞬間,我看見門外有穿制服的警察站崗。
「清潔公司的莊先生對吧?我們跟你的公司確認過你的身分了,嫌犯也已經抓到了,
這邊還是要聽取一下你的陳述做個筆錄,我宣讀一下你的權利──」
「等一下,等一下!」要不是我頭還裹著紗布,手臂上也還接著點滴,我一定立刻從
病床上跳起來。「什麼嫌犯?什麼筆錄?」
「你沒印象是嗎?也是啦,醫生說你腦震盪,可能有影響到記憶。不然這樣好不好,
你把你記得的告訴我,我再告訴你案情,可以嗎?」刑警掏出一本小小的筆記本和原子筆
,一副「你說,我在聽」的模樣,我只好配合,將我到法拍屋探勘、遇到姓杜的、在屋子
裡發現宣宣,之後我和姓杜的都莫名其妙受傷倒下的經過,一五一十全說了。
「嗯,這個可玄了。」刑警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原子筆在筆記本的扣環上敲啊敲的,
似乎正在用心思考我的說詞。「好吧,既然你說完了,那換我了。你先聽聽看我這邊偵查
的進度,我們再來討論,好嗎?」
我點頭。
「首先,五天前的下午兩點四十八分,119接到報案,派救護車到你所說的法拍屋現場
,同時警方也到場,發現你和OO市的社工杜先生倒臥在血泊中,還好你們兩個都沒有生命
危險。同一時間,我們警方立刻調閱監視器,掌握到嫌犯的行蹤,當天晚間就將他逮捕歸
案。
經過調查,嫌犯是法拍屋的前屋主,在得知房子被法拍後返回現場,恰好撞見你和杜
先生在場,臨時起意,襲擊了你們兩位後逃逸。」
「襲擊……?」我想起我頭上的傷,還有姓杜的倒臥在血泊中的模樣。但是不對啊,
我明明是傍晚抵達法拍屋,那天晚上還起了大霧,為什麼刑警說案發時間是下午兩點?那
個嫌犯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從頭到尾都不記得有這號人物!
我的腦海裡忽然冒出另一段陌生的記憶:我到法拍屋探勘,姓杜的跟我換名片,然後
……有人闖了進來?
「哎呀,醫生說你腦震盪會影響到記憶,莊先生你不要太勉強。」刑警連忙安撫我。
「至於你說的宣宣,你看一下這張照片,是這個小男生嗎?」
刑警拿出手機滑了幾下,然後將螢幕轉向我。螢幕上顯示的是一名女子牽著一名小男
孩的手,男孩五官跟宣宣很像,但是比宣宣小一點,而且身材圓滾滾的,笑得一臉燦爛。
「這是何家宣,嫌犯的兒子。嫌犯和前妻離婚後,兒子的監護權交給嫌犯。」刑警收
回手機,我在他臉上看見一絲憐憫。「莊先生,我接下來要說的,請你務必冷靜聽我說完
,好嗎?」
我抓緊床單。我大概已經猜到刑警要說什麼了,心臟在胸口不安地跳動。
「在調查現場的時候,我們同仁發現現場的異味來自廚房。經過搜索,我們在廚房的
儲藏室裡發現一個塑膠水桶,裡面是……呃,嫌犯兒子的遺體。」
刑警偷覷我一眼,我深呼吸,努力壓抑內心的情緒。
「法醫鑑定,小朋友已經往生半年以上,從剩餘的組織判斷,小朋友生前可能有營養
不良的情況。嫌犯在得知房子被法拍點交後,擔心會東窗事發,趕回現場時剛好遇到你們
兩位,一時緊張下,起了殺人滅口的想法。但嫌犯終究沒那麼大的膽子,於是在犯案後逃
離現場。」
刑警講完了,一時間,病房內一片安靜,只剩下點滴規律的滴答聲作響。
隨著刑警的說明,我的記憶慢慢恢復了。他說的沒錯,那天,我一如往常到業主指定
的場域探勘,剛好遇到姓杜的社工來找人。我們兩個才剛交換完名片,我就聽見重物敲擊
的聲響。姓杜的倒下了,眼鏡摔在地上,鏡片粉碎。而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也被嫌犯
一棒子放倒……
「至於莊先生你說的那段奇妙的遭遇,用科學的角度來解釋的話,我想應該是腦震盪
造成的記憶混亂。」刑警看著我的目光帶著同情。「但我當刑警這麼多年,要說我有沒有
碰過無法解釋的現象,那還真是說也說不完。」
所以,就這樣?只是我被人狠K了腦袋,做了個奇怪的夢而已?
我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那小小的、冰涼的掌心觸感,彷彿還殘留在皮膚上。連這個
也是夢嗎?
「可能兩位跟那個小朋友──跟宣宣有緣吧。」刑警收起筆記本,站起身。「遺體之
後會交由宣宣的媽媽領回,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會幫你聯絡家屬,讓你過去上個香。」
我呆了半晌,才緩緩點頭。除此之外,我也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那麼,等過兩天你出院了,我再連絡你做正式的筆錄。」刑警朝我點了點頭,轉身
就要走出病房。我內心忽然閃過一個想法,趕緊叫住他:
「等一下!」
刑警回過頭,「還有什麼事嗎?」
我躊躇片刻,鼓起勇氣開口:
「請問……可以讓我見一下杜醒之嗎?」
在員警的護送下,我推著點滴架,來到杜醒之的病房門口。刑警說,姓杜的傷勢比我
重,幸好他身上的錄音筆將案發經過全程錄下,幫助警方鎖定偵辦方向,也成了法庭上的
鐵證。至於姓杜的筆錄,刑警只是笑了笑,叫我自己跟他談。
我進門的時候,姓杜的人靠坐在病床上,頭上纏的紗布比我還厚還誇張。他沒戴眼鏡
,只能瞇起眼睛瞪著我,我想起他的眼鏡已經摔爛了,卻又不確定那段記憶到底是夢境還
是現實。
「呃,你好……請問,你還記得我嗎?」我生硬地揮了揮手,姓杜的面無表情。這下
尷尬了,老實說我們兩個只是剛交換過名片,就一個接一個被打趴在地的交情,像我這樣
直接衝來人家的病房,是不是很沒禮貌?
「就是,那個……你已經知道案件的經過了吧?警察有跟你說吧?」
姓杜的還是瞪著我不吭聲,然後很慢很慢地,點了下頭。
「我想說,等你出院之後,要不要一起去給宣宣上個香?就是那個嫌犯的兒子,何家
宣啦,你在找的那個小男生。反正我們也是有緣……」
不行,我講不下去了,氣氛好乾!姓杜的完全用看陌生人的方式看我,再次證明那一
切只是場夢境,是我被嫌犯打傷了腦袋胡亂做的夢而已!
「欸,就這樣,再連絡,反正你有我名片嘛,呵呵。」我乾笑。呵呵個屁啊,蠢死了
我!
我胡亂推著點滴架往外走,只想趕快逃離這尷尬的氣氛。
「請留步。」
姓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傻傻地回過頭,看見姓杜的像夢裡那樣挑起眉,然後勾起
嘴角──他笑了。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說。「你煮的麵,難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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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後會帶著宣宣的照片去遊樂園、去電影院
是為了完成對宣宣的承諾喔,不是約會,絕對不是約會(強調)
謝謝大家的推文,一陣子沒寫文了,還好復健得不錯
希望接下來還能有新作品發表:)
※ 編輯: hyden (27.242.96.16 臺灣), 03/18/2023 21:2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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